他總是讀了什麼，寫出來的東西就會受到傳染，所以你若發現他最近一個勁兒地寫詞，很可能就在讀詞；若一個勁兒寫新詩，想必又翻了誰的詩集；若一個勁兒寫小說，就代表他在看小說。雖然，你若問個中文系學生他們是不是每天都在看小說這種蠢問題，肯定會引來好一陣子白眼，然而也確實是有些課得光明正大看小說的，尤其他又當了這堂課的tutor，不僅看報告規定的十篇小說是理所當然，甚至連老師上課提到的幾本經典，也能說服自己毫不心虛地將時間花在上頭。更何況他還不像學生得從小說中擠出些心得，有條有理地說出一番分析與議論，他看小說只需要當個底，目的在了解學生講什麼，能夠據以批評，也就夠了。
如此聽來，這大概算一門美差，但看小說固然快樂，看學生的報告卻不是常常都能擊節稱賞的了。他怕的倒不是學生寫得不好，而是寫得無聊，沒什麼缺點但毫無新意，不僅像嚼了一塊蠟，麻煩的還是明天上了台自己無話可說。
不過這還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他偏偏又在這個時間生病了。
對他來說，過敏比情人的個性還要熟悉，每天早上流鼻涕、打噴嚏是家常便飯，哪天沒發作，都要覺得難得而出去吃頓大餐慶祝一番。今天亦然，桌子上堆疊著折了幾折，猶能看出鼻孔形狀的雲吞，事實上今天的鼻涕並不算多，總在要出未出之間徘徊不定，刮的鼻翼一陣癢，自己才忍不住借衛生紙之助將它們抹個乾──雖然只是暫時。這當然算不得什麼新鮮事，偏偏發癢之餘，還會傳來陣陣地酸，每次一酸便會刺激眼睛分泌淚液，換成眼淚在要流不流之間徘徊，他又得自主地幫忙眨眨眼，讓它們乾脆俐落地流下，反正辦公室也就自己一個人，還不需要衛生紙去擦。
說是這麼說，他終究有需要走出這間房的時候，或者倒個水，或者上廁所，或者去買飯，帶著這樣一雙水汪汪的小眼睛肯定引人側目，只好總是低著頭，有意無意地撇了開，不去對到任何人的目光。像這樣的罪，打從他這過敏體質發作開始便時不時受著，試過幾種改善方法多半無用，但他也並沒有像一般人稱讚的那樣樂觀接受了，而是讓他對於活在世上的苦又多記上一筆帳。
也是因此，本來以為今天大概又是老毛病，然而看著螢幕上的小說卻不停發暈，幾次趴下休息一陣，被冷氣冷醒；後來穿上外套，卻又被熱醒，只覺冷汗流了一身，整個白天便在趴著、醒著、難受著之中消磨了。他無法感覺到身體裡的病毒，只覺自己的腦袋就是一台吸塵器，轟隆隆地響，散發著熱氣，把力氣與思考都抽了個乾淨，凝聚成一團團由頭髮、貓毛、灰塵組成的灰色毛線球，或許裡面還夾雜著蟑螂的乾屍──他記得，以前在家裡若爸媽不在，自己無法解決被貓玩弄至死的蟑螂屍體，便會拿吸塵器吸掉，來個眼不見為淨。而今他是真心對吸塵器感到抱歉，心想若吸塵器有知覺，大概也會跟自己一樣被這種種混亂給攪痛著。
好容易勉強買了晚飯，吃了藥，痛苦仍然持續，他多希望手機能適時地傳來一些關懷，然而每次的震動響起，若非即時新聞的通知，就是同學們的通訊軟體群組又開啟一個無聊的話題。他沒有求救，因為他知道現在的痛苦在醫學而言不過是個渺小到不行的毛病，明天睡醒八成便沒事了；最重要的是，他找不到那個可以理直氣壯賴著的人。本來到他這個年紀，做什麼事都得經過心理審判的了，看小說雖師出有名，偶爾也還為所花時間感到些許不安；更何況要讓一個人成為自己的浮木，縱有情感之推力，卻是萬萬不能。
於是還是回宿舍睡覺吧，踏實得多。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