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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錄自01哲學

 

編按:

《中庸》一直被認為是四書中最具哲學性的著作,代表了儒家思想的理論性綱維。這部古典名篇,相傳出於孔子之孫子思之手,原收錄於《禮記》之中。宋朝時朱熹因其哲學性之高深精妙,將其抽出來獨立成篇,與《論語》、《孟子》和《大學》合稱四書。

《中庸》卷首有「天命之謂性」一說,隱隱道出我們要探尋的是一條從天命到存在的道路。我們生在一個充滿無奈的時代,深感命運難以掌控。傳統中庸的智慧,或許可以幫助我們反思當下的處境和時代——這勢必是以「問題先行」的態度而展開經典重讀。

01哲學即將推出《中庸》哲學解讀系列,我們的特約作者郭世恆(南洋理工大學博士後)將以有別於傳統學院註解的方式帶我們再讀《中庸》,重新詮釋「慎獨」、「天下」、「平常」、「真誠」、「歷史」等概念。他所強調的不單是對經典本身的理解——好似很多漢學家以為自己可以拯救一個「被遺忘的文本」那樣,而是利用文本來理解超文本的當下——我們的時代,比文本更加逼切地需要得到拯救。

「除非你是我,才可與我常在…」

                                                            —  陳奕迅.與我常在

「從頭細數命運由甚麼鑄成,心境每秒在註釋生命」

                                                             —  楊千嬅.火鳥

透過中庸哲學第二篇,我們看到了對人生道路的一個形式指引:真正值得我們去依循的道路是在我們一生中無時無刻都有效的道路,它貫穿我們的一生。換句話說,真正值得人去修築的道路就是人自己的生命本身。然而,如果我就是我,我們為甚麼還需要去修築人生的道路?為甚麼我們會迷失?為甚麼只有人會問自己,我該怎麼活下去?我是誰?

我是誰?

網上曾經流傳這麼一個「冷知識」:我們從來沒有真的看過自己的臉,都是透過鏡子、照片或影片才能看到自己。這既是一個事實,也是一個隱喻:人永遠是不能直接理解自己的。因此海德格說,人在存有論上是離自己最遙遠的。這個說法好像與我們的常識和直覺有點偏差。我們豈不是最清楚自己的人嗎?我的內心世界任憑別人怎麼去猜測都是不能完全猜透的,哪怕是他真的猜透了,他對我的認知也不會等同於我親身的經驗。然而當我們想當下把握真正的自我的時候,我們就會發覺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首先,對當下自我的完全反思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當一個經驗被反思的時候,它就不會是原來的那個經驗。比如我這一秒感覺到很憤怒,下一秒當我反思這個憤怒的情緒時,它已經和原來的情緒不完全一樣了。當我們要反思一個反思時,這個後一重的反思又與剛才的反思不一樣。如是者,我們沒有可能清楚把握我們任何一個心境、情緒和念頭,或者說,我們沒有可能把握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個當下。換句話說,人的每一個當下的生命都是最顯著,同時又是最隱秘的;每個當下總在我們反思它的時候與之失之交臂。因此當《中庸》的作者發現人生的道路是那無時無刻都不可離的時候,他也同時發現了那個由每一個當下構成的生命本身,正是最不確定,最猜不透的東西。由此也呼喚出一種對主體的嚴肅的追問:「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獨」指的是人的獨處,也可以指人的內在生命。人在獨自一人時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只有自己知道,然而這個主體的內在生命卻是人自己最難把握的。我們的一生由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構成,但這每一個時刻都是隱藏在深處的,因此人並不真的認識自己。很多不由自主的意念、情緒、習氣,都在冥冥中主宰我們的生命。我們選擇一個事業、喜歡上一個人、作出一個重大的人生決定,其源頭可能都只是一個小小的念頭:童年時某一次讀到一篇動人的文章時心裏的陶醉感讓人長大後變成了作家,年少時的某次失落可能讓人從此信仰了一個宗教,春意盎然的早上某一個回眸可能奠定了一輩子的戀愛,但某次剎那間的動搖和欺暪,可能最終導致一段感情的終結。很多時候當我們回望人生,會發現生命的軌跡好像和我們當初想的不一樣,感覺命運弄人,但其實只是我們忘記了那個初心,忘記了那個引領我們走到今天的那個微不足道的源頭。因此人不應錯失每個生命中的瞬間,至少不應自欺。很多時候我們並不是不知道心裏的想法和念頭,只是因為我們自以為這些念頭只發生在我自己的心裏,沒有人知曉,因此可以隱藏在心底裏。很多在社會上有地位、有名氣、有影響力的人為了維持自己的形象,隱藏心底不敢與外人道的慾望和腐敗,最終東窗事發,身敗名裂。其實這種自我欺暪是愚蠢的,每一次的自我欺暪都是錯過了面對自己真實的生命,最終自己的一生都是一個幻象和謊言,這些幻象和謊言慢慢從根上改變自己的氣質和命運。正如林夕的詞說:「命運由甚麼鑄成?心境每秒在注釋生命。」我們當下的決定解釋了自己的生命。

他者與命運

然而如果人當下的生命是難以把握的,那慎獨的意義到底為何?我們如何能理解和成為自己?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進一步追問為甚麼不能從一而終的就是自己?為甚麼我的心境和想法會改變?這是因為人從來不是一個孤獨的存在,當人生下來時,就注定了與其他人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海德格很早就在人的存在中看出了他人的蹤跡,他認為共在(Being-with)是此在的生存論結構。不管他人是不是就在眼前,我們都是和其他人一同存在的。然而海德格的共在只是一個結構,他人的面目是模糊的,甚至只是在我們使用工具和理解世界時,間接地知道這個世界曾經被其他人創造過、解釋過而已。相反,列維納斯更為明確地反對這種主體主義色彩的解讀。筆者在前文〈列維納斯:他人的面孔〉中交代過,他者完全外在於我的主體生命。「當人面對面(vis-à-vis) 時,他人已經介入到主體的生命之中。這是一個人際間的處境,我們透過面孔和另一個活生生的人打交道,他/她擁有自己的生命和不可被我知曉的內心世界。」這個他者的介入構成了原初的道德處境,呼喚着人的回應。

他者的介入不是一個偶然的情況,相反,人作為一個個體存在時就已經暴露在他人之下。事實上,先秦的儒家思想者早已發現,那個隱蔽在心底下的當下的生命雖然對自己來說是難以把握的,但卻對他人無遺地展露。這就是所謂的誠中形外。《大學》云:「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人心裏的意念、想法和感情都表現於外,一切掩飾的企圖都是欲蓋彌彰,徒增羞恥。而且更進一步來說,這種外在性是一個先於主體的範疇。在一個遭逢他人的處境之中,他人的外在性是優先的。比如說,我在路上碰到一個朋友,他跟我打招呼了,但我因為在想事情沒有注意到。這時候對我來說這個當下是我不能把握到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我身邊路過。對我的主體生命來說遇見他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然而對我的朋友來說,我的沉默恰好是一個對他的回應。我在沉默中向他展示了冷漠。因此我當下的所作所為可能對自己來說是不清楚的,但卻在他人的目光下昭然若揭。我們甚至沒有機會爭辯說我們沒有留意到他,我的冷漠形象就已經被建立起來了。我很可能在自己也不為意的情況下失去了一個朋友。

根據《中庸》,我們之所以會牽涉入這種人倫的處境之中,是因為人有情。對於儒家乃至整個中國哲學傳統來說,情都不只是內在的、心理的事件,如emotion一樣。相反,中國人認為情是一個人際間的範疇,比如我們說親情、友情、愛情時,此情不只是個人的感覺,而是一段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對一個人所表現出來的情決定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我們見到彼此是開心的,我們就是朋友;如果我們的相遇只帶來憤怒,你就是我的仇人;如果你我見面沒有甚麼情感,我們可能只是陌路人;如果你的一點點情緒都牽動到我,那麼我跟你的感情是很深的。人之感情讓我們牽涉入人倫的關係之中。這種外在性也是超越於人的把握的,我無意之中對我朋友展示出來的冷漠就已經是一種情的表達。這種情的關係構成了整個人倫的生活世界,因此《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這裏說的「天下」與「天地」不同。在古漢語中「天地」一詞偏向意謂自然的世界,如「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天下」則意謂整個人倫政治的世界,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中」與「和」分別是這個天下構成的極點,人倫世界始於人有喜怒哀樂之情,終於人的感情得到最合乎節度的抒發和回應。然而這兩個極點是抽象的、形式上的極點,實際上當我們在生活,在與人打交道的時候,已經不會是無情之人。哪怕是無情,也是一種情的表現方式而已。當人作為一個有情的存在時,就已經既牽掛於世界,又暴露於世界之中。因此,人不能困在自己的主體生命之中,不能只有自己,人的生命同時連結於一切與我們相遇的人和事,我們如何去面對和回應這個世界,就決定了我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哪怕是選擇不面對、不回應,我也已經選擇了以一種冷漠的、逃避的態度在回應這個世界,這種態度漸漸也就塑造了我的一生。

因此可以說,中與和構成了整個《中庸》的問題領域,正因為人是有情的,已經牽涉入一個世界之中,但不知道如何在此世界之中存在,如何去面對和回應他人的時候,修道才真正成為一個問題,值得去認真思考。而對自己人生的思考、對如何成為自己的思考,也同時包含了對人倫關係和對道德、政治問題的思考。

不可能的任務

由此可見,人的存在問題和其他事物不同,雖然在事實的層面上我就是我,但在思考人生的問題時,簡單的A=A已經不再足夠呈現生命的問題;相反,人要成為自己卻是一個最首要和困難的問題。這個困難可以歸結為人的時間性。就「過去」來說,我們總已經前反思地牽涉入人與人的關係之中了,我們對自己行為的調整和思考總是延遲的。比如當我女朋友問我愛不愛她的時候,其實她在詢問的是我早已向她表現出來的情感,我不可能思考和造作一個回答,因為任何思考和造作都已經是一個回應。我的任何可以思考而作出的回應,對她來說都只是猶豫和不真誠。因此人對他人呈現出來的情感,總是一個已經無法挽回的過去,再多的解釋也只是越描越黑。就「將來」來說,我與他人的關係也是一個無法終結的任務。或者說,我們不能以一個任務的思維來考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們不能想,在完成了甚麼以後就能獲得與某人的關係,因為人與人的關係是一個無限的關係。一段關係的完成代表着一段關係的終結。如果我們仍然保留有關係,我就要隨時作出新的回應,準備好與你迎接將來一切不確定的境況。而「當下」,如上文所說,也是無法把握的時間點。這些都表明在一個已經向他人展開自己的生命之中,沒有甚麼可以完全的計劃和把握,那是否表示修道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在主體的角度看來似乎如是,但其實只要換個角度看,既然人已經是向他人敞開自己了,對他者的回應又是不勞而得的結果。因此對《中庸》來說,真正的成為自己不是有為地去建立起自己的人格,相反,成為自己意味着把自己的真實生命向他者和命運徹底地敞開,不刻意隱暪和掩蓋,想在他人的目光下埋藏一個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這種生命的徹底敞開就是「誠」。「真誠」不是憑努力有為而得的,而是把一切的有為造作放下,還原真實的自己。只要放下一切的私念、欺暪和造作,生命就能如其所是的向自己、向他人呈現,因此《中庸》說:「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就是說生命的道路是可以無為而得、無為而成的。

這種誠的態度改變了我們向來思考人生和倫理問題的根本預設。我們總以為所謂的善或正確的人生道路是通過先建立一個理想,然後去實現它。《中庸》卻提醒我們,一切的善和理想都只能在這種真正的自我敞開之中實現,因此說「不誠無物」。用日常的話來說,如果不是真誠的話,一切好的言行和德性都是造作和偽裝,並不是真正的善和價值。而且一切的善和價值都只能在不斷的實踐、敞開之中才能被驗證。因此真正的道不只是在我自己的一生中貫徹着的道,更通向了其他人、通向了未來。經過不同人一起驗證的道路,才能悠遠、博厚、高明。而驗證的方式就是在每一次與人的相遇中真誠的表達。

現在我們可以回應一開始的問題:誰問我是誰?為甚麼為了成為自己,人需要問這個問題?因為人的生命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主體生命,當我們覺得自己迷失了,不走在自己的人生軌跡上面時,其實正好表示我們的人生處處受着世界、他人和命運的觸動。正因為我們的生命永遠向他者開放着,隨時受到左右,人生要找到一條一貫的道路才會變成一個必要和困難的問題。明白了這個問題的起源,修道就再不只是一個個人的事,也不是一個實現理想的過程,而是一個捨離的過程。在修道的過程中,漸漸把自己的成見、偏執、自私和自大去除,真誠面對生命中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才能真正的隨遇而不變,遇變而處中。這就是《中庸》所揭示的人與他人之間關係的奧秘:在人回到自身,思考自身最隱蔽的生命時,恰好發現自我已經向他人敞開;而當我們真誠的回應他人、回應世界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成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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