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和休豪伊(Hugh Howey)對談時,恰好是這波寒流氣溫陡降的第一天。我撐著一把7-11買來的傘,傘頂不知何時被無意間戳破,撐的時候裡頭總還是下著雨。

  休豪伊是典型在商業市場上意外成名的作者,雖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作家,但情況或許就像年紀大了以後才提筆寫作,意外暢銷的村上春樹有點類似, 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都還保有一種天真。只是村上的天真是內斂的,休豪伊則是外放的。但他們心底都對所謂的「純文學評論界」有一種不以為然。熟悉村上的人,都 知道他常拒絕訪問,極少在媒體前曝光,極少公開演講。休豪伊則是恰好相反。但面對媒體與聽眾他一樣感到不自在,只是長年航海的經驗與樂觀的天性,讓他對讀 者與陌生人都保持著一種熱情。

  我則是典型的從台灣文學體系出身的作者。但誠實來說,早年我喜歡讀的小說都是通俗的類型文學作品,比方說金庸、古龍、倪匡。小學時我都跟大我年紀一截的哥哥姊姊,到西門町「謝謝魷魚羮」對面的租書店租書,不到六年級我就把這些人當時的作品全部讀完了。

  同一時間,我的文學品味也出現了錯亂,因為大哥的書架上還擺了《西方的沒落》、《野鴿子的黃昏》,我也照常把它們在國中讀完了。

  彼時我最喜歡的小說是倪匡的《無名髮》跟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然後我終於到了一個略有藏書的學校,成功高中。開始讀芥川龍之介。

  這次對談的主持人是同是我們兩人版權經紀人的譚光磊,他提出的問題圍繞在編輯、創作與實際生活經驗、影像感、科幻這些議題上。我和休豪伊意外發現彼此很多 共同點:我們都喜歡攝影、手作(耕田或航海)、旅行、設計書,並且由自己與家人擔任一本書一開始「實際的」編輯工作。有一個所有聽眾都不知道的小小的插曲 是,在用餐時我拿出休豪伊的《羊毛記》,他說每當有研究純文學的教授或作家在他面前拿起書,他就很緊張。

  我知道這種緊張。在台灣年輕作家的成長過程中,總是不免通過文學獎,然後誠惶誠恐地參加文藝營,想找個機會把作品拿給已成名的作家看。在這過程會發展出一 種很一致性的文學創作的概念:那就是「寫作是我自己想創作,別人不喜歡或不同意沒關係。」但這其實是怕拿給前輩看的時候,意外瞥見他們不屑的眼神,提早啟 動的自我保護機制。我們其實都希望有讀者(或自我被看見)才寫作的,但結果卻在一開始就先設定成,「沒有人看也沒關係」這種不明所以的傲慢。

  相對之下,國外的作者常常第一批讀者是讀過大量新人作品,並理解讀者品味,自己也帶著文學夢的出版社編輯,或是版權經紀人,即使是純文學作品也常被調整。在台灣這群守門人一律變成文學獎評審,以及雜誌或副刊編輯。後兩者也就因此成為文學品味的主宰者。

  這沒有什麼不好,很多優秀的作家,一生中的讀者確實很少。但他們在後世的讀者漸漸增多。誰能說喬伊斯的讀者不多呢,誰能說郭松棻的讀者不多呢,甚至,誰能說翁鬧的讀者不多呢。

  所以我總是跟學生說,以廣義來說,沒有「懷才不遇」這回事,只是遇得早或晚而已。我們現在都還有人都讀賈島的詩(我個人很喜歡),賈島就算是「遇」了。作 品寫了出來,透過某些媒體傳播,一代兩代三代四代都沒有人注意到你的作品,被你的作品打動,那不是懷才不遇,是沒有才(也自我鍛練不夠),或者你選錯了行 業而已。

  但某些讀者或某些作者不免也會以自己的品味自矜,因而輕視其他品味的讀者。就我來說,大學後期到研究所初期,我很怕自己曾經著迷於倪匡的事被訕笑(事實上我們當時連對現代文學有興趣,都會被某些老師訕笑),所以只好掩藏起來。

  後來我發現,有些沉重的純文學作品,讀者不但多且素質整齊;而某些發展得較有特色的類型文學(我不用通俗文學這個詞),在小說技巧、創造性,乃至於思考深 度上,絲毫不遜於被學院認可的純文學作品。像瑪格麗特‧愛特伍這種極接近諾貝爾獎的作者就不提了,我第一次讀丹‧西蒙斯(Dan Simmons)的《海伯利昂》的時候,就認為台灣此刻的小說家,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做到這種小說技術的調度,以及對人性、世界的觀察深度。同樣地,看過最 近以科幻為題材的精彩傑作《雲端情人》(Her),我們大概也可以理解,即使部分電影導演如何誇稱他的作品是多麼深刻、嚴肅,還是讓我們難掩失望的根本原 因。因為史派克‧瓊斯能讓你落淚,也能深深地傷害你,或者提醒你。

  於是我發現,我後來不再那麼崇拜倪匡的原因是,他寫得還不夠好,而不是他是個類型文學(或通俗文學作家);我沒辦法成為九把刀的讀者,也是一樣的理由。當然,我也不會成為那些誇稱自己以純文學小說為志業,實際上卻是專門生產不精彩作品作者的讀者。

  從小說技巧、人性觀察,以及創造性出發,小說家們有的發揮了即時的時代影響力,有些則否,但好的小說家都有「懷才而遇」的那一天。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

  每個時代寫作都有它的現實意義,中國傳統文人為了當官,西方小說與印刷業結合之後,顯然都努力想要爭取讀者的最大化。當好的寫作者脫離了個體寫作的時代 後,總是會在心底設想一群理想讀者的出現(有時是文學獎評審,有時是思考獨立的一群讀者),然後為或不為他們而寫。寫作者想到讀者這事,並非媚俗式的迎合 所有讀者,而是假設那可能存在的知音。我想作者最夢寐以求的,就是讀者隨著你的成熟而成長,你甚至可以吸引一群人生閱歷比你豐富、年紀比你大、思考跟你可 以對話的優秀讀者。

  某些曾在台灣擁有大量讀者的網路世代作家,隨著年紀最終會走向失去讀者的原因就是,當讀者成熟到一定年紀時,他們在小說裡揭示的一切都不再迷人了。我當然不想成為那樣的作者。

  那天有位讀者問到,寫作時是否會感到寂寞,或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是否會感到無聊。我想說的是,當你不斷往思考的礦區挖掘,觀看世界上的可能細節,逼視人性的 價值與掙扎時,無聊與寂寞是不會出現。但痛苦是常有的事。你的知識量追不上整個世界,你所思考與掙扎的無法解決「困惑」這個巨人,你對人性有時感到懼怖與 緊張……是以,痛苦是常有的事。

  我只是寫作者裡頭的一個,只能以自我經驗來陳述,所以我講的當然不盡然是真理。但寫作絕不寂寞,它頂著一切可能在你周邊出現的現實,也頂著那個在你意識裡不斷生長、繁複的美麗世(正如我所說,也可能是你一直想忘而忘不掉的「遺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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