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德的《地文誌》(台北:聯經,2013)已經買了一陣子,但因為擔著論文的壓力,看任何非學術書籍都好似罪惡,於是幾個月來只看完第一篇〈白光熄滅九龍城〉。昨天回去得早,恰好有些空閒,想起案頭的這本書,翻開第二篇名為〈維園可以竄改的虛實〉,寫幾十年來香港人在維園發起的大大小小社會運動。作者一方面由空間的變換置放滄海桑田的悵然,一方面透過辛其氏〈紅格子酒鋪〉這篇小說,讓故事中的人物成為而今記憶中學運的目擊者、代言人。讀著讀著,彷彿呼應台灣那剛從立法院退場的人群,提早予我的思緒一個抽離的管道,靜靜回想24天來發生的事,然後發現,儘管時、空相隔遙遠,而歷史與人類行為永遠是如此地相似並重複,就好像那已不是陳智德或辛其氏心中專屬的記憶,也屬於我們,這些文字靜靜地躺著,成為冷眼旁觀的未卜先知。
「一九七一年市民在維園涼亭附近草地集會,以靜坐方式抗議日本侵占釣魚臺,警察以示威未經批准為由,以警棍毆打示威者,釀成流血事件,最後拘捕二十二人,是為『七七維園示威』。在香港學運史的論述上,這標誌性的事件被認為『教育了學生運動的第一代,提高他們的政治和社會意識,令『反殖民地主義』成為學運的基礎及發展出日後的學運路向。」──篇章開始前的小語。
「三人被捕後,群眾仍然坐在草地上,喊口號,唱《保衛釣魚臺戰歌》,示威繼續進行,秩序大致還好。突然,靜坐群眾的左前方亂作一團,葉萍看見威利警司手舞警棍,左揮右打,有人當場頭破血流,人群嘩然,四散奔逃,有人閉目挺胸,紋絲不動,一副豁出去的泰然樣子,孟展良知道大風暴要來了,他擠近葉萍身邊,一手拉她,企圖在警察的包圍網中突圍而出。」──辛其氏〈紅格子酒鋪〉,《地文誌》頁47-48
除了藉由他人的文學作品來追索,陳智德也在篇中放入自己所作的詩,名為〈常日維園〉:
攜帶昔日的狂熱來到這地
不同年代都有人們逐一燃點
悶熱晚上手中熾烈卻不動的火
每個坐在地上的人都唱同一首歌
「如果靈魂像森林一樣能起火……」
沒有人真正聽見那歌聲
無風晚上蒸發汗水
抗議的人們在此地常存
未遂的訴求作遊魂漂流
依附樹梢草叢、每張綠色木製長椅
與乘涼的人一同讀報
想像路人歌頌和他一樣的自己
鐵欄外汽車緩慢駛過遊魂的眼睛
看透它們暗裡以雲彩的速度變化形象
每個遊魂都抓住鐵欄沉默望向馬路
嘗試叫喚過去的自己或任何朋友
但今夜只有幾個陌生路人
無思想的雙眼隨便移動
緩慢腳步唱同一首歌
如果靈魂像森林可以起火……
為夜蟲展無目的地的漫步
為熄去的燈注目於老人和小孩
輕聲與每一個常存的靈魂細語
聽他們在不同年代向我唱同一首歌
如果靈魂像森林,可以起火……
──收於陳滅《低保真》(香港:麥穗出版,2004);陳滅為陳智德筆名
太陽花學運沒有火,只有似火的花──太陽本就是宇宙間最常存不滅的火──它燒出了50萬人的黑暗,但他們不是遊魂,而是繼續燒出島嶼天光的暴民們。是呵,歷史一再重複,可總還是有些不同,例如靈魂確實能夠起火。
維園如今添了多個球場,但仍是每年年宵花市的舉辦地,年宵花市中除了賣花、賣玩偶雜物外,在最邊邊一排你會看見不協調的抗議布條,人們對著舞台上立起的梁振英漫畫像砸物(主辦單位準備的可多次使用的膠球)洩憤。於是我突然能了解陳智德腦中的維園精神,雖然被現實壓縮至此,但在這樣的團圓時刻、歡樂氣氛中掙扎著,卻也更顯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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