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熟悉的叉燒燒鴨與凍奶茶，熟悉的一個人，熟悉的味道，之於食堂食物，他早已沒有任何的期待，只是機械式的進食，一邊將關注重心放在新聞APP上。然而一切自從28號晚上的高潮之後，連著幾日都沒有任何的爆炸性突發消息，氣氛和平得令本地人害怕，紛紛猜測會不會是山雨欲來，或者政府故意留了空讓黑幫插手。他記得星期一上完課，有學生問他是否覺得跟T國很不一樣，其實他覺得除了警察拿出長槍這點令他驚異外，其他都很像，不管是最初由學生主導、發起罷課，還是在警察強力鎮壓之後引發許多原本沒立場的人紛紛反彈，造成更大規模的行動，還是警察一次行動後就沒了後續，讓社會紛紛揣測，跟著白狼出現...云云，就連每個標語、正反方的攻訐內容亦都如此相似。不過當然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包括H城更加多點開花，更缺乏組織性，當然，這樣的游擊效果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吃完飯便要出發了，他這樣想著，而一旁的中年大叔正毫無顧忌地放著響屁，他皺了皺眉，三兩口喝完凍奶茶後起身回宿舍準備些用品，包括掛頸的小燈、看了許久的海登懷特著作、毛巾、餅乾、衛生紙等等，打算晚上找個角落好好坐著，別像下午時本地人師兄告訴他的，許多陸客在抗議區拿了物資，吃飽喝足嬉鬧一番自拍一番便拍拍屁股離去。
「他們在拉仇恨嗎？」聽到這件事，他簡直不可思議。
師兄聳聳肩說：「誰知道呢。」
是啊，誰知道呢。上課時老師曾說，郁達夫的作品裡，常常將性的苦悶、挫折歸結到國力不振，例如小說裡講一個中國男子在日本嫖妓，被問到自身出身時不得不以「支那人」這樣充滿歧視的字語回答，其實對方也沒別的意思，但主角因而內心痛苦不堪，感覺受到了屈辱，於是最後吶喊著：「中國，你為什麼不強大起來！」而今啊，中國強大了，但世界各國對中國人的印象似乎也沒比較好，真是悲哀極了。
◎ ◎ ◎
一切準備就緒後，剛踏出宿舍，便響起陣陣的悶雷，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就好似上天在玩開燈遊戲，時而照亮某一片天。漸漸地有幾滴雨水落下，直到將近地鐵站，大雨滂沱，他只好一邊撐起雨傘一邊暗嘆自己是否帶著霉運，前兩天沒去都萬里晴空，這次一起步天就不賞臉，看來原本計畫待在那看點書的計畫大概也要泡湯，還累得那些抗爭的人民都要倉皇躲避──當然，這不過是人類的自我膨脹心理，其實氣象局早在白天便公布了晚上的暴雨預告，抗爭地點也準備了許多帳篷、帆布，這些他都是知道的。
進到地鐵站，他下意識地用眼神捕捉每個穿黑衣服的人，有些繫著黃絲帶，有些則無，但他已在心中將他們都先入為主地納為自己的同伴，而感到無比的安心。確實很奇妙啊，好像只要立場相同，陌生人也都像是自己親近的朋友；而立場不同，就算熟悉的好朋友也會如仇敵一般針鋒相對。不過當事件過後，陌生人依舊是陌生人，朋友依舊是那些原本的朋友，人類之間的情感常常是一廂情願且不可靠的，這些他也都是知道的。
到達旺角，步出出口前就已有地鐵站人員警告大家外面大雨，請準備雨具。他從朗豪坊出口出去，在明亮的H&M門口躲了一陣，一開始還不知道詳細的集會地點在哪裡，後來聽到透過麥克風傳出的人聲，於是便往聲音來源走去，果然一如新聞所說，在這十字路口外放著路障──雖然已經被雨淋濕而看不出是什麼；另外還有四台私家車停放在路口，充當障蔽。放眼望去皆是人頭，身材並不高大的他看不清前方情況，只看到一個個高架起的帳篷，地鐵站出口上方不知哪台的攝影記者居高臨下，周圍許多人拿起手機拍照，包括他自己。
路口的紅綠燈早已失去了強制力，但仍不懈怠地工作著，他倚在杆子旁，耳聽紅燈穩定的節奏與綠燈急促的節奏交錯，夾雜著麥克風傳來的人聲，站了一會兒，雨漸停了，於是他收起了傘繼續往前方走去。
十字路口的十字皆坐了人，他拐入上海商業銀行那個區塊，有些人三三兩兩坐在地上，其中不乏穿著校服的中學生；而再往前又有一群人圍著，他湊過去，內裡也是一個人拿著麥克風說話。他想，在這樣一個不算太大的範圍裡，不知有幾團擁有麥克風或者大聲公設備，供給人民盡情發言、表達心中所思所想。後來主持人倡導讓大家坐下，於是他拿出自己準備的報紙墊著，在頗為前方的位置暫時築出一塊安身之地。
興許是最近密集看新聞所得到的訓練，對於H城的方言他已幾乎完全能聽懂，後來從他們的講話內容中得知此團的主持人似乎姓毛，之前為一新聞記者，看來應有一定程度的知名度。當毛姐找人上去說話時，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因自身的怯懦而迴避了他的眼神，只是坐在下面靜靜地聽。一個個H城的人民陸續發表意見，擁有麥克風之話語權力者不時帶大家念口號，場下也不時報以掌聲，這樣的氣氛確實激勵人心，具有極大的凝聚力。還有一荷蘭人也發言表達支持，甚至唱了AKB的歌...
雖然很幸運地，後來都沒再下雨，不過空氣中的悶濕與熱溽依然蒸著每個人，他感覺自己體內有股熱氣揮散不去，聚集於臉上，使得兩頰都熱烘烘的，不過工作人員亦很貼心地發放散熱貼。明明已將進入10月，秋天都要過了，這就是標準的南方氣候哪。坐了約莫二小時，毛姐說要趕往下一場子──金鐘，而屁股下的紙也吸飽了水，他感覺自己的褲子傳來微微的濕，要想在這長待怕是沒辦法了，決定起身離去。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