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meone Like You

第一次聽到陳粒這個人，是在一次早晨的賴床中，手機傳來熟悉的訊息，跟我說她的〈光〉很好聽。我在半睡半醒間搜尋，聽完，然後又睡去，印象只有她的唱腔像王菲，聲音很特別，其實沒太多的感覺。

後來她隨意放著手機裡的歌，同樣的聲音，不同的曲調，卻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這首歌叫〈走馬〉，也是收在《如也》這張專輯。

常跟她說我是曲調派，聽歌其實不太看歌詞，總是先以曲調是否合心水來判斷喜不喜歡，不過也許因為她的唱腔關係，在聽的過程中不時被片段文字觸動，於是仔細看了遍歌詞，才更發現詞曲相合得好。這首歌在講一個人離開自己之後心境的轉折，段落細膩分明，如最開始是初離開時的寂寞與自嘲：

窗外雨都停了
屋里燈還黑著
數著你的冷漠
把玩著寂寞
電話還沒撥 已經口渴
為你熬的夜都冷了
數的羊都跑了
一個兩個
嘲笑我
笑我耳朵 失靈的
笑我放你走了 走了 走了
走了

在這個階段，有些憤恨如「數著你的冷漠」，有些賭氣的不甘如「把玩寂寞」，也有些欲做還休的想撥電話、為他熬夜等等動作，這個「放你走」的「放」字既帶有主動，而後面重疊四次「走了」卻又顯得如此綿長眷戀、依依不捨，正是那種理性上離去，感性上仍然頻頻回頭的矛盾，最後除了自嘲，又何能排解。

路人穿街過河
好景只有片刻
森林都會凋落
風吹走雲朵
你留給我的迷離撲朔
歲月風乾我的執著
我還是把回憶緊握
太多都散落
散落太多 好難過
難過時你走了 走了 走了
走了

第二段時間流逝，從原本的室內延展到室外，安慰自己所有離去所有美好不過是自然，正如林凋雲走，唯「變」是世間恆常不變之理，又何必執著？然而，過往的執著看似隨著時間推進而被歲月「風乾」，事實上人卻還是在腦中的殘片畫面裡尋找回憶，時間將它們沖得越零散，只是讓自己尚未復原的心亦在每次尋訪中割為片段，不時呼喚起當初的難過。這裡再次重現重疊四次「走了」的句式，可是表現的不是最初那種依依不捨，而是一個個重擊，每次「走了」都是一陣不得不接受現實的酸楚。

於是我們知道，所謂被風乾的執著，風乾的僅僅是道理，詞人再清楚不過，卻沒辦法做到，他仍然在執著之中掙扎痛苦，而開頭幾句講理之景看似灑脫，這時看來反而更強化了寂寞。

也因此到副歌之時，是這樣的：

過了很久終於我願抬頭看
你就在對岸走得好慢
任由我獨自在假寐與現實之間兩難

在此我將副歌分成兩段。過了很久，也就是接著上一段所說時間流逝，詞人終於「願意」往外看，卻看見那個人還在，而這其實只是自己心中的投射，代表詞人心裡依然有他，「假寐」正是這個幻想的情境，象徵心裡無法擺脫的感情，而「現實」則是上段所說的理性，兩者之間呈現了兩難衝突。

再來我想先跳過副歌的下一段，到曲子第二段的A開頭：

浪漫無處消磨
無聊伴著生活
空蕩蕩的自我
莫名地焦灼
世界孤立我
任它奚落
我只保持我的沈默
明白什麽才是好的壞的
都散了
散了太多 無關的
散了後我醒了 醒了 醒了
醒了

這是第三個階段，同樣是以寂寞為主調，不過卻多了一種不在乎，當一個人的日子過了太久，好像變得不在乎世界如何運轉，感覺人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或者應該開心的地方，就像個行屍般過著無聊的生活，遺棄外界同時哀傷於自己的被外界遺棄。不過這種不在乎同樣不是真正、豁達的不在乎，面對空蕩的自我，詞人還是會感到焦灼，恐慌於意義與方向的失落，於是要尋找意義，要重建自我，不停探問自身之情緒，明白了那些所謂「好的」、「壞的」──過往看重的世俗價值其實都無足輕重，在這樣一次次的反思中知道了自己要什麼。這裡從原本的四個「走了」換成四個「醒了」，這些「醒了」則是一種一步步踩出的感覺，標示自己在絕對孤獨中的成長。

過了很久終於我願抬頭看
你就在對岸等我勇敢
你還是我的 我的 我的
你看

最後是副歌的第二部分──第四階段，也是我覺得最感動的地方。第一句與之前一模一樣，可是這次抬頭看到的不是那個人在心底深處的游離徘徊，而是「等他勇敢」，這個人當然一樣是自己心中的投射，不過這次投射的形象不再是對他的懷念與不捨，而是將這個過去的心結化為一種美好的正面力量，他看到了曾經埋怨的人就在那邊等著他重新站起，於是發現離開的只是不適合自己的那一部分，而曾經愛過、喜歡過的那一部分其實一直陪在自己身旁。他並不孤獨，那是自己從他身上學到的東西，是他帶不走的，於是他不再恨他了，也不再遠離世界；他發現自己擁有的很多，也開始能夠跟那個心裡的他對話，這重疊的三個「我的」，一個「你看」，充滿溫暖。

如果說第一階段是在適應關係轉變而產生的任性與混亂，第二階段是誠實面對自身情緒，卻無法跳脫理性與感性的衝突，第三階段是成長但與世界疏離，第四階段則是真正地看破、放下與接受，整首歌就是失戀後一次重新找回自我的人生「走馬」，在曲調與歌詞的循環中唱出療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