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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部片其實是觀光宣傳片吧,每個景都讓人好想找出在哪拍攝的啊XD(上次有這樣的衝動是《傲慢與偏見》中女主角站在峰區那一幕)

  一

  吳明益教授用王士禎的「神韻」來比喻《聶》,我在觀看的時候則是除了韻味之外,還想到張炎評吳文英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其實這兩種風格在詩學批評上是完全相反的,神韻講自然的渾融,而「七寶樓台」則有批評人工雕琢太過的意味,然而《聶》這部片特別的地方在於,它在情節、剪接等容易讓人察覺「人工」之方面碎得不成片段,在畫面、音樂等作為背景之感官直覺處卻又美在自然,所以是一幢用自然搭建起的七寶樓台。這座樓台稱不上渾融,妙就妙在,卻保留了意境,且這意境也因其破碎凌亂而來。

  通常大家在看片之前往往是避雷,《聶》卻好似相反,上映不久便是一片看不懂的聲浪,於是網路上出現大量的影評,務求讓大家「看懂」;劇組大概也知道會是這樣的反應,所以同步出了劇本與許多編劇訪談等宣傳,許多人為此在看電影之前做足功課,就怕不小心睡在電影院裡,被朋友嘲笑事小,要接受各種「政治正確」的批評,屈服於那些「看片教學」的影評才真是情感上無法接受的事。

  不過我自己一方面因為懶惰,一方面仍想堅守原則不看雷,只憑著許久以前對〈聶隱娘傳〉這篇唐代小說的微薄印象──單記得聶隱娘是個俠女,夠微薄了吧XD──就衝了電影院,什麼背景資料都沒準備,唯一準備的是心理,想著看不懂大概是因為劇情中的線索太隱晦,所以告訴自己要專心盯著,不要放過每個細節。

   雖然對自己做了許多心理建設,可是看了一陣子後,我終究還是有些悶了,於是放棄原本的堅持,開始不太專心地看,反而覺得好看了起來,一直到最後結束一刻,有些人錯愕,我卻感覺到心靈的完滿。

  我看懂了嗎?不知道。懂不懂很重要嗎?為什麼要懂?你覺得自己懂了,就真的是導演或者編劇所想的嗎?我只知道我有些感動,有些領悟,這些情緒或許無以名狀,但若沉思一番,要把自己掌握到的主旨講出倒也不難,只是我的感動正在那沉思之前似懂非懂的狀態,既然如此,何妨不懂?

  二(以下有雷)

  細析之,之所以讓人看不懂,並不在於線索太過隱晦,也不是情節太過跳躍,僅僅是因為講得少。或者應該更精確地說,是我們這些被訊息制約的人習慣接收太多的資訊,不管是FB上的轟炸,或者是上班、讀書時被訓練在字海之內統整化約出精確的概念,要求更多的知識、更快的處理速度,所以當這部片每個鏡頭停頓之時,你會焦急地想要知道接下來的動作,無法相信它真的就只是停在那裡什麼都不說,或者說了──卻是沒有直接邏輯地說,在這樣的反常操作之下,就覺得自己腦袋當機了。像是精精兒跟窈七打鬥那場,打到一半兩人紛紛走開,其實前面看了那麼久,對於這樣無疾而終的決鬥並不會太驚訝,也很容易能猜到這場決鬥想表達的只是窈七知道了精精兒的身分,但是他們走開之後鏡頭並沒有馬上轉去那裂開的面具,而硬是讓兩人離去的畫面多停留了幾秒,這樣的長鏡頭手法有什麼意思?大概也就是侯導一貫喜歡的步調,只是被短鏡頭寵壞的我們,甚至會覺得看著他們毫無驚喜,一步步緩慢地離去,有種下一秒就會聽到有人喊卡,他們脫下戲服說打完收工,直接變成幕後花絮的幽默。

  這些意味不明的停留是無法解釋的,還有一些可以解釋,但你會感覺解釋反而多餘的,例如,田季安讓聶虞候護送田興赴臨清就職,聶虞候說田興中風痹,田季安不假思索便回:「假的。」聶虞候也不多辯解便接:「遵命。」這幾個來回便有很多可以發問的地方,像是田季安為什麼知道是假的?聶虞候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這樣欺騙主上卻完全無需為自己和舅子辯護?如果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信了?我們當然也完全可以為他們二人腦補出各種合情合理的心理歷程,可以解釋成一番爾虞我詐的精彩攻防交錯,但戲裡就是不演,而且你腦補完也會感到這其實並不重要,反正只要知道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關係、當時政治局勢之複雜,以及接下來情節的推進就是了。

  當無法解釋、不需解釋的段子多了,你的腦開始習慣捨棄理性思考之後,意境便由此而生。比如磨鏡少年的出現也有滿滿的問題,可是只需要感受他停留的那有如桃花源的地方,跟窈七之間無聲的互動,就已經有溫暖。所以許多人說這部片不好看,我同意,因為大家太認真了,太想要看懂了,肯定會失落,會理所當然怪導演故事講不好,因故事也確實是講不好;但對於放棄探究、不把自己當作看故事的人,將會感到享受。

  三

  雖然前面一直鼓吹不必看懂,不過因為職業病的關係,我有不分析就會死的症狀XD但在這也不想講太多,就講嘉誠公主。影片後的影評人以侯導其他片子為證,說《聶》的主旨是人倫之情;有些網路影評是講自由;還有一些則是將重點放在「一個人,沒有同類」這句台詞傳達的孤獨之情,我大多都認同。其中,被窈七稱為青鸞的嘉誠公主則一般被當作女主角的前導,或者作為一個對比的對象,觀其在劇中出現的幾次,先是一個突兀的時機出現彈琴一幕,莫名地自言自語青鸞之典故;接著是窈七的媽媽聶田氏跟她說公主嫁到魏博的故事,給田季安以及窈七留下一對玉玦;最後是窈七在磨鏡少年幫她上藥之時,也莫名地自言自語「公主就是青鸞......,沒有同類」。為何窈七突然說出這句話,楊照有其詮解,可參,只是嘉誠公主的「沒有同類」,究竟具有哪些意涵?

  青鸞見類則鳴,罽賓國王為了讓牠開口,採用的方法是讓牠照鏡,結果哀鳴,終宵奮舞而絕。google了一下,《漢典》將此典出處歸於南朝宋人范泰的〈鸞鳥詩序〉(范泰應也有其所本,待查),原文作「一奮而絕」,與終宵奮舞又有不同的感覺,范泰接下來並發出「嗟乎茲禽,何情之深」的感嘆。我們不禁想問,范泰認為青鸞看到同類哀鳴而絕是情深,他所理解到的「情」的內涵指什麼?又,若放回故事脈絡,青鸞為什麼哀鳴呢?是因不忍發現還有跟自己一樣承受這孤獨命運的同類,還是識破了鏡子的虛假,更加意識到自己的孤獨而悲哀?這個故事在原初就已有許多想像的可能,此處暫且保留,而大家在詮釋之時很自然地聯想窈七是公主的同類(儘管窈七說她沒有同類),所謂同類,對於鳥而言,只要生物學上同樣一種類屬就是同類,而人呢?就這定義可以說同一種族就是同類,然而我們當然不會這樣詮釋,而會自動尋找「同」在何處。大家在劇中看到了公主與窈七相同的孤獨,彼此連結,其實已經把這個「同類」的特質限定了(就好像我之前直接將青鸞的悲鳴聯繫至孤獨一般),先不論這樣的限定是否正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公主與窈七皆是情深之人,所以窈七幾次哭泣多與公主有關,也終究當不成一個如她外型那樣冷酷的刺客。

  若回到最初,鏡所反映出的是外在的形象,這讓我想到嘉誠公主的雙胞胎姊姊──嘉信公主。事實上,這兩位公主都是原唐小說中所無,編劇新創的角色(唐小說中有道姑,但不具有嘉信公主這個身分),所以為什麼要安排她們是雙胞胎姊妹,無疑值得玩味。對照青鸞舞鏡的故事,由於是雙胞胎,嘉信公主在外表上正正是嘉誠公主的反射,就好像青鸞在鏡中看到的影像,然而,劇中卻偏偏要讓我們看到她們的「不同」:嘉誠公主為了魏博的穩定(或說朝廷的穩定),可以放棄一切,孤身在異鄉度過;嘉信公主卻是全然的絕情,因此教導窈七時也要她斷其所愛,絲毫不在意殺了田季安將對魏博造成怎樣的影響。而窈七就是夾在這一對「青鸞」中的人,可是她選擇靠近嘉誠公主,決定維持魏博的安寧(有人說窈七是顧念人倫之情所以不殺,然而她辭別師父時說的是田季安兒尚幼,殺了他魏博必亂,故我覺得單從情感層面論其不殺似嫌不足),也是在這選擇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所以當友人問我最喜歡電影中的哪一幕時,我說是窈七訣別師父那幕,那一幕,嘉信公主站在色彩鮮紅的高山之巔,背後是茫茫雲海,窈七走上,向她三叩頭而離去,之後也刻意拉長了停留,而且是縮時的長鏡頭,道姑依舊獨立,然雲海變換,漸漸籠上一層灰色,山與雲同調,是絕情者的一片淒冷。

  後來道姑追上前去與窈七決鬥,可說是對她選擇的最後一個試驗。師父認為不能斷情是窈七劍道上的缺憾,可是窈七的勝利,證明了劍術之巔,並非一定要斷情。窈七終究是朝著她的選擇前進,這個選擇包含了對嘉誠公主的致敬,然而又不像她那樣為朝廷犧牲自己,自甘孤獨,而是帶著磨鏡少年離去,走那一條自己的路。玦者決也,絕也,訣也,公主送給田季安與窈七的玉玦,表面上固然是訂親之物,但在窈七返家接獲玉玦而痛哭那刻,其實象徵的決絕並不是那早已逝去的婚姻與愛情,而是一早預告之後她與熟悉故土、家人,以及過去的自己的訣別。

  因此要說窈七跟公主是同類,她確實是更接近公主的,然而她們也的確各自沒有同類。公主是青鸞,哀鳴而絕;窈七哀鳴,可最終不陷於一往不復之情。當最後一幕那歡快的音樂響起之時,初聽會感覺有些不適宜,但也必得這高亢的嗩吶聲,讓觀眾們為窈七的超越喝一聲彩,才不會縈縈迴繞於瑚姬的「為窈七不平」。

  四

  清王韜《淞隱漫錄‧陸月舫》:「廣寒宮闕皆以水晶築成,內外通明,表里透澈……西偏崢嶸聳霄漢者,曰七寶樓臺,乃以諸天寶貝所建造者。」這是一幢外表清美,結構卻不密實的七寶樓台,從建築角度而言,樓台或許是失敗品,可是它建來從不是要讓你登頂,所以你在拾級而上的過程中,時不時會發現斷裂,無法前進,那麼何妨讓意識帶著你飛越,或者走出樓台,欣賞整體的秀麗,以及那些浮空、沉靜,卻又眩人眼目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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