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以後,開始接受喜歡的事物一個個遠去,例如貓,在我們家有二十年的歷史,我的過敏也有二十年的歷史。前十多年,都秉持著即使過敏也要抱的觀念,並且把這樣的想法當成一種驕傲,彷彿如此,自己便帶有「明知不可而為之」的勇氣,此種熱情沒來由地燃燒了十多年,現在想想,實在莫名。

我的過敏是很嚴重的,若接觸得多了,不只身上起疹,眼睛腫癢,鼻涕眼淚交織,甚而會呼吸困難──就好像床是一個空間轉移的道具,一躺下便到了西藏(儘管我沒去過),空氣瞬間被抽去一半,你拚命呼吸,只吸出一陣陣的岔音;並且你知道,這不是溺水似的或者被救或者死,這般簡單乾脆,而是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失去意識。

是啊,終究還是會在生存本能驅使下睡去,而且通常能睡得很好,就好像身體也知道,醒來以後又是另一次痛苦,所以給我連夢都沒有的寧靜。在家的睡眠時間總是很長,尤其是後來家成了旅館以後,更加肆無忌憚的,讓我能夠從西藏慢慢回到熟悉的鐵窗旁,猛見日正當中曝曬下,那毫不壯麗的後街小巷景色。也許也因生命的頑強,所以我才能每次都忘記教訓,一再重複這樣的輪迴,其實說到底,不就是無法抗拒可愛的誘惑,與自身喜歡的欲望,所以給自己找罪受嗎?這本來就是愚蠢又可笑的,只有青春會給這樣的自己冠上偉大的冠冕,可惜青春也會遠去。

上大學以後開始住校,到後來讀研究所、工作、出國繼續讀書,整整十二年多的時間,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雖然剛開始,回家的時候還是會熱情地玩貓、熱情地過敏,不過後來,就漸漸以此痛苦作為理由,索性不回去了。然後我才發現,不只喜歡的貓離我遠去,連家也在這毫無痕跡的過程中,越來越遠,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因為害怕過敏,還是因為已經習慣了疏離,所以再也回不去。

異鄉三年多,似定非定。這裡除了語言、密度、食物外,與台灣大多近似,也沒理由不適應,不過當最初的新鮮感褪去,步入平凡的生活軌跡後,對周圍的感知開始不濃不淡的,任憑軀殼游移。剛畢業時繼續在學校兼個簡單的工作,差別在於從宿舍搬出,開始通勤生活。從前讀書待在新校,新辦公室則在其他校區,從地鐵站出發有另一條小徑可走,雖然並沒有快多少,不過因為那條小徑旁便是公園,少了大馬路的喧囂與塵土,故大家喜走,我也是某天在老師、同學們的帶領下,才知道還有這樣一條祕徑。最重要的是,那條小徑正連接婚紗店的後門,該婚紗店養了兩隻貓,也不怕人,常常就在路上曬起日光浴,或大喇喇地睡去,渾不理一路上許多人的調戲。

於是搬家以後,我成了那條路的常客,每次走都像抽獎一樣,有時牠們出現了,便覺整天都帶有幸運;也托牠們不是我家的貓這一點,並不會想撫摸,只是近近看著,陪著說幾句話,或者拍幾張照,便心滿意足地離開。有一次回家路上,跟兩個朋友一起走那條小路,其中一隻正好在逛大街,牠全身黑而腿、腳與肚為白,據說古人將這種貓稱為「烏雲蓋雪」。我在後面喵了幾聲,牠一如往常不以為意,只是逕直走著;牠的背跟影是最適合夜的深度,而腳卻又潔白得醒目,如鋼琴黑白鍵,一步踩出,便像有樂音流瀉,在路燈的微光中,在月亮的微光中。

我就這樣慢慢跟在牠後面,直到牠停下,立坐,將隱密的白藏在光與眼照不到的地方,哲學家般靜止。(在朋友催促下)我並不留戀地繼續往前,離去一如多年來的習慣,如此無關痛癢的自然。

不知道是不是上帝不願我脫離求不得之苦,貓之後,給我設下許多其他的陷阱。一天,租處客廳飛來一隻意外的嬌客,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僅我一人在房間,突聽門外有聲,不禁惴惴,然而出去將眼神掃了一圈,卻空無一人(好像更令人害怕了),最後才在客廳窗簾竿子上發現一隻小東西。巧的是,牠也是背黑肚白(雖然並不那麼純粹),頭冠高立,臉頰旁一點微紅,煞是可愛。我想牠是誤入,本不以為意,應當一陣子後便會自行離開,沒想到過了一兩個小時,牠仍在原處,於是開始擔心牠餓著,煩惱該怎麼張羅食物。

看了看家裡現有的東西,給牠切了一點梨,雖然已經是儘我最大努力地切小了,不料還是太大,牠雖捧場,但吃起來卻頗為辛苦。也許因為這次經驗,之後的梨牠不再置喙,問了朋友後改餵小米,這次便吃得頗為開心,甚至飛到我背上、肩上,顧盼自如,只我自己被好幾次突如其來的飛駐驚嚇。後來我膽子大起來幫牠搔搔下巴,牠也並不抗拒,見牠如此親人,我心裡高興(而且對鳥並不會過敏),便待在客廳做事陪牠,看牠時而飛到桌上,時而電風扇,時而衣櫃,時而沙發,有時候坐著眼睛瞇成一條線,不知道牠的夢裡有我嗎?

故事的結局是,我去上廁所再出來,牠已不見。那之後幾天我將小米放在陽臺,不過引來的都是麻雀;有時偶爾在陽臺呆望佇立,也有好幾天落地窗都不願關,但離去的永遠離去。幾個月後我也搬家了,搬到水泥叢林中那被切割得破碎的劏房,那裡再不會有牠能飛翔的空間,也不會有滿足我欲望的可能,作為一個睡覺的場所,我被囚禁得理所當然。

也曾在這幾年被自己喜歡的人拋棄。我想像牠們都像那隻不期而遇的紅耳鵯,緣來而聚,緣盡而散,傷心數次以後,便也學會拋棄經營的動力,開始拋棄喜歡自己的人。也許早該貫徹對小徑裡黑貓的態度,就像劏房樓下那數十年如一日的管理員爺爺,看著房客來來去去,有時心情好聊上幾句,有時僅僅點頭示意;又或者像那台固定時間發車的巴士,知道每天早上八點半的M站,會有一個學生樣的女生盯著手機上車,有一對父女總是坐上層前排去上學。沒有喜歡的對象,也就不會感知到離去。

只不過,有些離去卻還是抵擋不住的,例如代表青春的那份熱情,或者那個,曾經想成為更好的人的自己。

201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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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wa06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