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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校對的關係,重看了棟樑老師〈抒情主義與現代《楚辭》研究──梁啟超、梁宗岱與李長之〉一文(收錄於《人文中國學報》第22期,以及即將出版的《古典詩學的現代觀照》論文集中,有興趣者歡迎查找),文章內容談民國時期三種閱讀《楚辭》的抒情批評方式,三人之中,梁宗岱對當時索求屈原其人、其作真偽的情況感到反感,他認為那些人其中一個根據,是「某篇底風格或結構和其餘的不同或某幾篇太歧異,决不能出自一個作家底手」的「風格決定論」,反駁道:「我們只要稍加思索,便會知道全建立在這默契的臆斷上:藝術底創造既完全受外力支配,心靈底活動也只是單方面的。依照這臆斷,一個作家心情底動態,思想技巧底進展,完全是直線的:沒有紆迴,沒有起伏,沒有躊躇,更別說紛亂和變化,矛盾和衝突了。」也就是說,他反對這種「默契的臆斷」,相信一個作家心情的動態是起伏、甚至時有矛盾的,故不能以作品的風格或內容不同便肯定非同一人作。
然而,李長之卻認為梁宗岱寫《屈原》大多很好,但在辨偽方面太含糊,將那些「鐵案如山」的偽作亦視為真實。所謂「鐵案如山」,他的依據仍然是文章的風格、內容、精神等,例如〈惜往日〉他覺得必定不是屈原作,因為「十分卑怯」;〈漁父〉也不是,因為表現的是圓滑的老莊精神;〈大招〉也不是,因為屈原要死,〈大招〉要活,而且〈大招〉太過樂觀美感,幾近歌功頌德等等。
此處我不想討論《楚辭》中究竟哪些作品是屈原作,哪些不是,而是想談「理解」問題。事實上,兩個人都標舉要深入作者內心,貼近作者情感,且兩人都相信自己是最了解屈原的那個人,可他們理解出來的結果,卻是完全相反。李長之用來批評梁宗岱的理由,其實就是梁宗岱反對當時屈原研究的理由之一,李長之應該明白這點,可是他仍然選擇忽視,而對自己的想法充滿自信,反用自己的想法批評回去,看到這裡不禁會有種悲觀的想法:人與人的溝通理解似乎全無可能。這種情況其實從古至今,屢見不鮮,君不見現在網路上許多議題的討論,兩方人往往也都是困在自己的立場裡自說自話,即使某一說法已被駁斥,對方仍會不停地複誦,且這樣的複誦也依然會有很大的勢力。這有幾種原因:一種是,該駁斥可能沒太多理據,站不住腳,因此不被理會;一種是,對方就是不想理解,所以繼續說自己所理解的;一種是,對方其實誤讀了,於是他們所再駁斥回去的其實文不對題,但會讓他們得到已經解決質疑的滿足,繼續複誦。
不管是哪一種,都顯示出了理解的困難,對研究者而言更是,他們不僅要理解過往古人的作品,還要理解同時代人的批評話語,就前者而言,絕對的理解已經不可能,雖然不妨眾聲喧嘩;對後者而言,當然也不是要求一定同意別人的想法,可是有些時候很多爭端,就是立場不同、視角不同,且自己沒能真正理解對方想表達的,因而諸多無謂。其實就我自己而言,就偏向於梁宗岱一方,因為我完全認同人的心理狀態是很複雜的,常常彼此衝突,也許上一分鐘很憤怒,下一鐘便無來由的高興起來(尤其對情緒化的人而言,是絕對可能的),更何況屈原的作品橫跨數年,怎麼可能始終如一,一直都是剛強的,首首都是要與社會相對抗的?
也因此,當朋友說她覺得陸游太過虛偽,因為〈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兩首詩中,前一首曰:「風捲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狸奴不出門。」一派貓奴安逸景象;後一首曰:「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爲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則又戴上了愛國的面具,未免轉變得太快。但正如我前面所講,對我而言,雖然不排除他故意表演的機率,也仍覺得這種轉換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邊提到「表演」,無疑又是增加理解難度的又一因素。人的心理本來就已經夠複雜,何況有時候還故意作假,比如說反話,大多數的反話會表現得比較明顯,因為他們有他們說反話的目的,不過相信大家在網路上依然能夠常常看到一個人明顯反串,下面留言便開罵的案例。而表演則是故意讓自己看起來符合公眾期待,尤其是道德方面,所以有些人寫悼亡詩讓自己看起來深情,有些人在日記裡紀錄每天刻苦上進,有些人在FB上不停宣傳自己政治正確的思想,可實際上他們是否便是這樣一個人?當然值得懷疑。因此到最後,連本應最可靠的文字證據都需要進一步檢驗,「理解」還能不難嗎?
我覺得最難的還在於,「表演」有時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反應,本人甚至不見得有意或自知。也就是說,即使連本人都可能相信自己是某一種樣子,即使旁人看來也許並不是這麼回事。那麼那個人創作的作品,又到底是真還假呢?如果連自我的理解都不可信,誰的理解才能是正確的呢?
自知有時候也是一件很難的事,何況他者的理解。人為什麼本質永遠是孤獨的,就在於理解的不可能。當你感到不被理解時,如果是生活中的小事,也許是一瞬的好笑或錯愕;如果對方是你期望應該理解的對象,則可能是生氣乃至於難過。不管哪一種(當然後者殺傷力是更大的),累積多了以後,就是孤獨。而且人是很少會反省自己為什麼不被理解的,只會排斥對方,在孤獨的泥沼裡越陷越深。
至於屈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所想的那般多數時剛強,少數時脆弱,但如果他是這樣一個人,我反而會覺得更偉大,因為那些脆弱、矛盾、逃避甚至不堪是讓我們理解到他痛苦的最好表現,他要先跟我們一樣是個凡人,然後克服而離地,我們才能注意到這之間奮力跳躍的高度;如果他從頭到尾都是在天上飛,那麼終究就是個神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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