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詩若能真善美並存最佳,然而在實際的文學史中,看到更多的是它們的分立,甚至對立,這固然緣於每個作家天生的偏向,也是世間的定理。不然,若完美如此容易,能融通者何足貴?
舉例來說,美(這裡主要就文字而言)與真便好像常常不相容,詞中用字、經營意象最美的,吳文英肯定是前幾名人選,但王國維就批評他「隔」,覺得他的詞中少了真性情。而那些流傳最廣的詩詞,就美學角度來講很難說是一首「美詩」,比如東坡「十年生死兩茫茫」,渾如白話。一直到現代也一樣,你如果觀察晚安詩裡的按讚數會發現,讚多的通常都是感情沛然、語言平易的詩(如宋尚緯、林婉瑜),或以「出奇不意」(不按正常思路)使人驚艷(如唐捐),如此故能瞬間打動讀者。也能見許多人理所當然地說,他認為詩就是要感人,如果不能感人,那就只是堆砌詞藻、玩文字遊戲。這些當然都很有道理,但這類「真詩」的優點往往同時也是缺點,因為感情的普遍固然能令人產生同感與代入之效果,多讀幾首以後,卻也很容易心生厭倦,所以能流傳久遠的是這類詩,被時間淘洗最多的也是這類詩。
可能也因為年紀大了,讀詩愈來愈不滿足於剎時間的動人,尤其欽佩、欣賞鍊字組詞精美的作家,一來因為自己功力不足,從來沒能想過語言能那般聯想、定義與拆解,並將明明不算少見,但一輩子沒用過幾次的詞語順手拈來,便似能找到它適宜安放的地方,故而欽佩;二來這也可以說是文人的「硬實力」,就好像古人使用奇字、僻典以顯示自己博學一樣,這類「別人少用而你用來毫不扞格」的字詞,如果能鎔鑄洽當,而非生搬硬套,就能展現詩人的底學深厚。
當然,這類字詞儘管安排得自然,但整首詩讀下來,還是難免會較其他平易的詩難讀也難入,尤其這類詩人又常常喜歡在意象之間跳躍,語意便不似憑藉感情一氣寫下的那類詩連貫,在這速食時代,願意耐心讀、沉靜體會的人並不多。我自己認為寫這類美詩而且並不至於艱澀地步的,楊牧老師為最具代表性的典範(當然,我也不敢說自己便很好地咀嚼了他的詩,所以何子別叫我分析XD),但即使如此,依然有人因為不能打動自己而公開寫詩表示不喜歡楊牧XD(沒有批評的意思啦,歡迎不喜歡)甚而引起論戰。至於年輕一輩詩人,我則想推崔舜華,差別在於楊牧的詩更多古典美,而崔的詩則常帶有現代的頹廢美,比如我很喜歡的這首〈婀薄神〉:(同名詩集去年初出版)
我為你擺除一切苦
萬事視你為啟示
罌粟中升起太陽
照耀殷勤而至美
那眾生繁相
迷途的神諭
我為你而不再滯行
雨落雨停之間
柏葉懸垂的蜘蛛線
一如愛裡,微言大義
共飲一杯咖啡
雷電的季節
我心清澈,樂觀所需
夢中信奉的婀薄神──
簡衣素顏,無施恩典
纖弱的蜈蚣偷進我殘敗的肉身
無可獻祭的春天
誰也不在意的淡景裡的蕭邦
我依舊深信,眾生存有法
依舊執著一點顛倒夢想
僅僅我不再擱留
或耗除我輩此生,萬種歧疑
伏特加,遠山,五月的霧紗麗
婀薄神──我已臣服生活
妄語的巴別塔
塔下埋錄我身世的事紀
隱躲一個秘密
分娩國王的死胎
無所謂地蹲在路旁
以敗葦祈禱
過路人,你可明白行走的意義
你永遠比自己想得更鈍
捨棄晚餐,交談或擁抱
世紀的孤雛手執獨根的蒲花
平庸地盛放
婀薄神,即absent。崔舜華的音譯刻意選擇這三個字,於是原本空缺之意,被擴大聯結至「婀娜」、「薄情」,並且是個「神」──她在一次專訪裡說,她自己是不信宗教的(蔡琳森:〈【書與人】愈婀娜,愈涼薄,愈神馳 - 崔舜華談《婀薄神》〉,《自由時報》副刊,2017.7.5),所以此「神」相較於正宗宗教可謂嘲解(雖然她也並沒有這個意思),是世俗的、貼地的,現代人所共有的精神。祂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衹,可卻又是掌控著每個人的「超自然存在」,讓每個人心裡總會有那樣一片空缺,總是在祂的籠罩下無處可逃。
可此神是「婀娜」的,帶有一種溫柔的陰性美。她創造這樣一個神,並非表達對現代生活的絕望或者負面思考,因為該神「同時許諾你創口與平靜」(《婀薄神》簡介)。此神也是「涼薄」的,祂並不帶感情,只是望著人在世間浮沉,不管你從此神中體會到了創傷,還是得到了平靜,都不會將空缺填滿,而是要你知道二者的相伴相生,以及安於二者的相伴相生。
此詩如題,亦帶有宗教的神秘。她借佛教的空、法、顛倒夢想來建構詩的主意念,穿越(非空間的穿越義)中東(紗麗)與西方(巴別塔),在華麗瑰偉又飄渺虛無的意象中行走。許多句子的連結與寓意,我也並不明白,但一種美的境界,自然而然在字裡行間孕生,無以名狀。
或許鍊字使詞,還受「文青」汙名之累,所以詩壇想必會繼續流行我手寫我口、獨抒性靈,這些詩也確實因為更親近大眾,而對整體讀詩之風氣有所助益,實是功不可沒。只是仍感到愈常可見輕率下筆、粗製濫造、情感不懂收斂之作(包括我自己),不免有些替詩抱屈了。
PS.崔舜華也是政大中文人,雖只差一屆,但無緣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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