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讀書會討論到思維方式,F說有些人只認同對的答案,有些人則覺得沒有對的答案,接受不同的詮釋可能。我說,兩種不妨並存吧?她說,事實上就是很難並存。我說,無法並存只能代表那個人的想法太狹窄、思路太單一,不代表這兩種情況一定衝突。她不想再跟我爭辯,我也懶得再跟她解釋。
後來我理解了,她說的思維方式限定於「詮釋」,有些人相信詮釋一定有正確答案,有些人則認為沒有,所以不能並存。而我已經先屬於認為詮釋沒有正確答案的一派,以為她說的思維方式指所有知識,所以心想:有些研究有正確答案,詮釋類的研究沒有,二者大可並存。
先解釋我的想法。從大範圍劃分,理科多接受單一的標準答案,比如某化學物裡面是什麼成分、某人哪裡受感染得什麼病、某數學算式得出來是什麼結果……等等,這些答案都拒絕模稜兩可。文科生則較容易接受多種不同的答案,比如同樣一首詩,可能描寫家國情懷,也可能只是單純的兒女相思;一種歷史現象可能因為某種思想造成,也可能是另一種思想使然……等等。所以許多理科生讀詩詞時會對多種詮釋結果無所適從,或者認定某一種,就相信其他皆是胡說八道,諸如此類情況,時時可聞。
縮小範圍再劃分,文科裡面也不全都是浪漫腦的,如小學、考古學、文獻學研究者,他們的研究對象常常亦需要標準答案,所以有些人會覺得這些科目其實更像科學。文字學者問某字究竟是某字,考古學者問某遺址究竟是哪個時代,文獻學者問某書究竟何人所撰,這些都必有一個標準答案,如果同時有許多個答案,只代表證據還不夠明確,沒辦法確定,但他們都知道等證據夠多終究能夠定於一尊,而淘汰其他。對他們來說,這個「定於一尊」也是他們研究的最大目標。但文學、思想研究者,他們的研究對象就不然,他們知道即使歷史上確實存在過某一正確答案,這個答案卻永遠不可能還原了,因為他們研究的是「人」,而且是人最抽象的、難以把握的想法,除非作者復生,不然所有人詮釋出來的都不是正確答案,只能說是「較好的」答案。為了得到這個較好的答案,一樣需要證據,或者用外在的政治、社會、交往等等外證來證明,或者用作者自身用字遣詞的習慣等等內證來證明,但這些證據堆疊出來,最終的結果依然不會是「還原」,而只是「詮釋」。
甚至,一些當代文學研究者,他們同樣可以標榜「作者已死」,而給出自己的詮釋,即使作者出面否定。比如之前帶現當代文學課導修,報告組說韓少功是尋根文學作家,評論組說韓少功本人不承認,可問題是現在的現當代文學史就是把韓少功定位為尋根文學作家,他本人的抗議,就文學研究角度而言竟如此沒有力量。又或者,對一些思想研究者而言,他們可能研究的就是這種「多元」的狀態,認為每種詮釋都有每個時代的意義,都是正確,這又是另一種思路。
然而,不管是大範圍還是小範圍,這樣的二分是絕對的嗎?當然不是。人本來就不是個單一的動物,某些情況適合某種思維,某些情況適合另一種,這才是最正常的狀態。也就是說,有沒有標準答案,其實應視思考的對象而定,所以你對某一文本詮釋研究說對方的解讀是錯的,除非真的能舉出一些客觀且絕對的理由,不然這種評論本身就是一種錯。而現在也有許多跨領域的研究,有可能某篇文章最初為實的考證,後面為虛的詮釋,那麼前後的評判標準也就不同。這種文章可能由一個學者寫出來嗎?當然可能,只是不容易;可能遇到能審度情況、給出合理評斷的審查者嗎?當然可能,只是也不容易。所以我說兩種思維可以並存,如果沒見過實例,那是人的問題,不是「兩種思維可以並存」這個命題的問題。
偏偏,有些文學、思想研究者,一開始就想將自己的詮釋定位為「正確的」、「唯一的」,所以最開始的前提就已經錯了,這也是為什麼會有不相容的情況產生。比如漢宋之爭,事實上,此二者雖然有同一研究對象,但其實有不同的詮釋目標,之所以相爭,只不過因為他們都沒意識到雙方目標有別,以為都是在做一樣的詮釋的工作,所以衝突,但其實同樣可以並存。漢學由考據來論義理,務求每個字的解釋皆有根據,相信越古的說法越準確,實則也只是企圖以證據來求出一個「較好的」詮釋。至於宋學,他們更在意通經致用,不被傳統規限,解釋或許較無根據,但自成系統,這可以稱為「時代的」詮釋。不管何者,皆不是正確的解釋,偏偏兩者皆糾結於「正確」二字,當然不相容,可這種不相容同樣是人的問題。當然,這種「人的問題」亦有他的時代限制,當時人很難推翻「經」的權威地位與解經的誘惑,也很難普遍接受此種新穎的詮釋學觀念的。
以上是我最初的想法,但回過頭來,我這種認為詮釋必然沒有正確答案與相信有正確答案的人,確實不相容,因為我已經在一開始就把後者設定為錯誤了。如此說來,果然還是雙方沒有搞清楚對方的定義,又不懂溝通的結果。這也許是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現在還有人會認為詮釋有正確答案,所以一開始便沒想到這種對立的可能;而她最開始想的例子或許就是漢宋之爭,所以壓根沒想到我會扯到全部知識去。我們從討論最初,就已經處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世界、不同的頻率,沒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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