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meone Like You

　　最近國家有沒有對不起年青人這話題吵得沸沸揚揚，我想起我很喜歡的「清官之害有時大過貪官」這個說法，提出此論當然不是要提倡做貪官，也不是想為貪官除罪，而是因為貪官或許只貪小利，而清官卻可能因為自身的「正義」支持，而苛於對民乃至酷。這樣的說法在明清之際非常熱門，須得再次強調，不是要表達貪官比清官好的意思，而是他們在經歷了現實的體驗與劇變之後，站在一種極端的角度提出的悖論式思考，他們注意到的，乃是一種隱微的人性，便是一個擁有良好品德的人，因為自己是對的便理直氣壯，而無法察覺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跟自己不一樣，乃至冷酷無情，毫無同理心。這也許也是為什麼古龍筆下的主角常常是酒嫖賭樣樣精通，因為古龍不想寫金庸那樣的完美主角，他所嚮往的人格，乃是自身能力卓絕，卻與市井小民生活在一起，解決許多不公義。

　　說了這麼多，這跟我開頭提到的「國家有沒有對不起年青人」有什麼關係？我不是社會學家或經濟學家，難以對這議題大放厥詞，我只是看到〈羅賓漢悖論：國家到底有沒有對不起年輕人？〉這篇文章後，為下面的留言而感觸。有個網民用「沒人欠你什麼」的id留言，所持看來就是柏姓部落客的觀點，認為只要努力就能過得好，那些抱怨的人都只是不努力。他的「努力」、他的「知足」、他的「公平」有錯嗎？沒有任何錯，而且是值得讚揚的好品德，問題是，他就跟那些清官一樣，自己站得住腳了，就嚴以待人，一心想著「我做得到，別人憑什麼做不到？」憑藉一個「努力」的價值觀以為可以適用於所有行業、世界的每個角落。我們仔細看他的言論，會驚訝於他如此天真：

　　人家說雙北房子買不起，他回：那不會去南部買嗎？
是啊，如果這人從小就在雙北長大，親朋好友都在雙北，而今只是卑微地想要有個安身之地，就得拋家棄友棄工作到南部去（到南部也還是不一定買得起），而北部的房價到底合不合理好像不是他所關心的，反正他自己能在南部有間房子就很滿足了，「人要自己適應環境，而不是讓環境適應你」，說得多好啊，但是任由那些暴利的建商操控就是個正當的「環境」？想必他不在意。

　　一個護士說工時太長，他回：那不會準時下班嗎？不會去別家醫院嗎？不會換工作嗎？
看到這裡，大概不只會為他的思考如此單純感到驚訝，甚至會想：「我們活在同一個世界嗎？」

　　從前我以為晉惠帝的故事很可笑，後來發現社會上滿滿都是晉惠帝，而今卻更進一步了，那些應當「懂得民間疾苦」，曾經努力過的人，一旦自己也成為小康家庭或者中產階級，便好像非得要每個人都像他一樣苦過，才有補償心理，才會甘心，問題是他卻不去想這種「苦」法到底合不合理，根本想不到，這個世界上也許有很多時候是努力也得不到成果的。前引文中引魯迅的一段話說得很好：「做奴隸雖然不幸，但並不可怕，因為知道掙扎，畢竟有掙脫的希望；若是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嘆、陶醉，就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他的思路，便是儘管處在奴隸生活中，只要「努力」也能尋出美來，生活對他而言是何等的值得讚嘆與陶醉，大家應該跟他一起在奴隸生活中努力尋找美，那麼謝主隆恩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會抱怨呢？

　　我真的非常認同努力、知足、公平等種種想法，問題是，所謂的良好品德一旦搭配「自私」，甚且把這種自我主義提出來攻擊想反抗的人，便會變得很醜惡，例如努力，是只要努力讓自己活得好就夠了，其他人就物競天擇活該被淘汰？例如知足，是只要安於自身擁有的事物，就可以視若不見猖狂的剝削？例如公平，是只要自己能夠做得到，就不管別人可能有各種不同的出身背景或人格特質，一律齊頭？

　　無知的晉惠帝很可怕，而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一群好人也可以很可怕。